《寄生虫》,何以成为一部建筑电影?
《寄生虫》的导演与他的场景设计李河俊共同讲述电影中多层别墅的精密建造过程。
作者:Chris O’Falt
译者:Luly
编辑:馒头
韩国导演奉俊昊的金棕榈之作《寄生虫》受誉于其对社会等级之间的冲突的洞察,但它的场景设计也同样让人叹服:电影揭示了一个贫困的家庭是如何步步接近富足的朴姓一家,甚至逐步“接手”了这家人的生活。电影百分之六十的内容都发生在这个朴家人的豪华别墅里。大多数观众或许意识不到,这栋别墅是为了电影拍摄,完全从零开始建造的。
故事中,这座精美的现代建筑,是由一位虚构建筑师南宫贤子建造的。而现实中,它其实是《寄生虫》的场景设计李河俊的作品。
寄生虫 기생충 (2019)
“因为朴家大宅在故事中是由一位有名设计师设计的,所以在现实中,要用同样方式去建造并非易事。”李河俊在与独立线报(Indiewire)的邮件采访中解释道。“我并不是一位建筑师,我觉得建筑师对空间的设想与场景设计师是有区别的。我们将布景和摄像机角度放在优先考虑的元素中,而真正为人们设计居所的设计师,是以人为中心去进行设计的。这两种方式非常不同。”
奉俊昊回忆,在《雪国列车》的筹备过程中,他给予场景设计师最大的挑战,并非是要建造令人信服的具有“视觉美”的场景,而是一个能够承载电影丰富的主题,精准服务于摄像机、构图、角色的舞台。奉俊昊曾在采访中将朴家形容为“这部电影中的独立宇宙”。并表示今年戛纳电影节著名的导演评审们——比如亚历桑德罗·冈萨雷斯·伊纳利图(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 欧格斯·兰斯莫斯(Yorgos Lanthimos), 凯莉·雷查德 (Kelly Reichardt)——都以为电影是在一间真实存在的房子里拍摄完成的,这让他很开心。事实上,是奉俊昊要求场景设计在一处户外空地上创造出的一个“开放式场景”。
朴家大宅是观众们近年电影记忆中,最令人赞叹的场景设计作品,而它背后的故事,也为奉俊昊的这部杰作加了另一层复杂性。在此,奉俊昊与李河俊用设计过程中的独家图片,将这个过程共同分解。采访内容出于文章的清晰度考虑,已经被压缩和编辑。
【一间房子,多重寄生】
奉俊昊:我觉得这部电影的独特之处在于“下渗”的概念,这想法来自于我早些年做家教的经历。做家教的时候,真的会有自己渗入了这个家庭的感觉,这正是我灵感的来源。但我最终还是想要讲述一个我周围的人们的故事,一个以非犯罪的方式潜入某个家庭的故事。
这有些剧透了,但故事里并没有只能有一个“寄生虫”的设定,所以这个故事是关于发现这间大宅中寄生的多重。我更喜欢观众带着对电影结局的未知走进影院,所以故事细节就不多说了。
我需要特别精密地去设计这间房子,就好像电影中的这间房子有属于它自己的宇宙。每一个角色,每一个“队伍”都既有属于他们自己去渗透的空间,也有不为他们所知的秘密世界。所以这三组家庭之间,以及不同空间之间的动态,都相互连接交缠。我觉得这之间的结合的确给电影增加了十分有趣的元素。
李河俊:据我所知,奉俊昊导演在写剧本的时候脑海中其实有预想的建筑师,但这并未给朴家的设计带来实际影响。我在设计的过程中,确实将导演剧本中的空间分割方式放在优先级考列。我们就他在写剧本的过程中粗画的空间草图有过很多次的讨论。
奉俊昊导演在创作的时候已经对细节的局域划分有了一些想法——比如演员们去花园和客厅的小路;楼梯该如何连接二层和餐桌,才能让演员们分散地从二层俯视厨房;从厨房到地下室的路径;从地下室去密室的路径,再到从车库到客厅的路径,诸如此类。
奉俊昊:整个故事对空间分割有很大的需求,比如当某个角色在特定的位置,而其他人需要能秘密“监视”他/她;如果有人进入屋子,另外一个人需要躲在某个角落;这些非常基本,却又非常立体的关系,已经开始如此在角色中建立了起来。
李河俊:设计能满足拍摄的空间分割是非常重要的。当然,他们需要根据摄像机角度的需求而变化,但我们在设计过程中,就决定了摄像机的位置,以及这位置该如何被反映在总体的设计中。我的设计结构是宽的,有深度而非高度,因为这样它才能更好得适合于2.35:1的画面比例。
【“天国与地狱”】
奉俊昊:影迷们可能会想到黑泽明的《天国与地狱》。但那部电影的结构,要更简单而强大一些。它的日语名叫《天国与地狱》(这里是与英文名,High and Low进行对比)。山顶是富人,而山底则是一种带有犯罪性的结构。这跟《寄生虫》是差不多的,但在《寄生虫》中有更多层次。
因为这是一个关于贫富的故事,所以这显而易见是我们考虑采光和声音设计时需要采取的方式。越穷越少能晒到太阳,这其实很现实,因为你的窗户会更少。比如在《雪国列车》中,底层车厢没有任何窗户,由于它半地下的结构,生活在那里的人每天只能获取一点点的阳光——大概只有15-30分钟——这是电影开场的画面。
我们在《寄生虫》的这些场景中采用的大多是自然光。我们所有的场景,不管是别墅还是地下室,都是在户外建成的。
李河俊:在户外建造的朴家大宅,设计过程中也考虑了太阳的位置。太阳的方向是我们在寻找户外建造场地的时候重要的考虑要素之一。我们要记住在我们倾向拍摄的时间区间内太阳的位置,并据此决定窗户的位置和大小。至于实际的打光,我们的摄像师,洪坰杓,对于颜色有具体的要求。他想要复杂的,不直接的光线,以及来自钨丝白炽灯的暖色调。在建造场景之前,摄像师和我一起分别去了不同的场地各几次,记录检测太阳的运动方向,然后一起决定了场地的位置。
【“家庭电视”一般的花园】
李河俊:我们并未分开拍摄内景和外景;因此我们需要建造一间完美的房子…进门处的前院和后院,都是为了电影拍摄特别建造的。前院是我们建造朴家大宅的主要原因。奉俊昊导演一早就对这一区的场景调度有了想法。
奉俊昊:最后一幕,父亲从屋内走出,进入花园戏份的拍摄有强烈的阳光,这完全是靠自然光拍摄的。这样的情绪和画面很难通过人工打光得到,这也是我们为什么花了那么大的精力去建造这个场景。我们在早晨阳光充足的时候拍摄了这个画面。
李河俊:这是朴家为何在一楼客厅不设电视的原因。奉俊昊导演提到,故事里的设计师,南宫贤子,最初是为了欣赏花园而建造了一楼客厅。所以我们根据2.35:1的比例建造了落地窗。我想要一个大一些的客厅,让花园就像是屏幕上一张漂亮的照片一样。
我们并没有在朴家的设计中使用太多颜色。就室内装潢来说,我们主要用了暗色的木材和灰色调的材料去突出它与外景的对比,然后使用黄色调的灯光去创造繁复而温暖的氛围。场景建造过程中,我们如此计划以自由调整色温和灯光的颜色。
【下沉到拥挤之地】
李河俊:朴家大宅是简洁,松散,宽敞整洁的。一个与半地下室环境形成鲜明对比的,由克制的色彩和特别选择的材料而建造的,带有大花园的大房子。与它相比,金基泽的半地下室居所五彩缤纷得多。但再一次的,我们尽可能地控制了色调来保证没有哪一种颜色特别出挑。与那间富有的别墅相比,取而代之的是粗糙的质感和更大的密度。我想要通过空间密度的增加来表现上流和底层阶级之间的差异。
这是一个关于共存的故事,但奉俊昊导演和我也很确定我们希望展示出明显的对比。这对比空间是在富贵的家庭到底层家庭的形态变化中逐渐体现的。
奉俊昊:金基泽一家在瓢泼大雨中走回家的片段将电影短暂转变为了一部公路片——一部从山上到地下的公路片,从富人区到贫民窟的公路片。我真的非常希望让这个片段中的富人区和贫民窟有在现实时间里交汇的感觉。那是一个奇特的片段。大雨从头下到尾。
寄生虫 기생충 (2019)
李河俊:首尔的富人区有许多具有高墙和大花园的真实房屋。但是楼梯是电影中十分重要的一个视觉元素。奉俊昊导演对他的需求非常明确,一切都需要自上而下沉降。周边房屋的样貌也需要跟随着去逐渐改变。需要有无数的大雨和水去完整电影的空间和细枝末节。
我们的确在场景中的不同楼梯中纠结了一番——满布的电线和一家人走下来的楼梯。朴家和金家,都有一些形态不同的楼梯。他们走上走下。我从未在任何一部电影的工作中做这么多的楼梯。
奉俊昊:角色向下移动是很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跟随他们向下移动的水。水从上流下,从富人区流到穷人区,这些角色对它没有任何控制。大水最终淹没了他们的家。我觉得这真的是电影中的悲伤一刻。
【淹没地下室】
李河俊: 这也是为何主角们要住在这结构独特的半地下室里的原因。我这么设计并非因为这是一个非常韩国的元素,这背后有更多的意义,因为半地下室是在高与低之间,因此一方面,你有可能会继续下坠的预感,而另一方面,你又有半边身子还在地上的希望。它确实反映了他们所处的有限空间,电影中的空间,更加分割,却也由那些复杂的楼梯连接在一起。
那是一个人设的场景。在韩国的确有不少相似的地点,但是我们还是为了能让洪水吞没整个街区而重新建造了这个场景。但我们想要避免让这场景看起来太过人工。我们把空间看作另一个演员。我告诉艺术和场景设计部门,比起尝试着去建造金家半地下室的住处,我们该需要的是把它带过来。
寄生虫 기생충 (2019)
我们收到了许多重建区的场地推荐,为了建造自己的场景,我们根据用硅树脂磨具去做那些砖块的模型。从艺术部门,场景设计到道具准备部门都跑前跑后做了不少工作。我们到处寻找瓷砖门,窗扇,纱窗,窗框,大门,烟囱,电线之类的东西,又花了大量时间去寻求许可和购买。光找材料就花了几个月。然后我们开始把它们置放在已经设计好的场景上面。
中间有一些小插曲,比如我们有一次因为门的尺寸问题需要调整设计,而这番调整导致我们获得了截然不同的设计结果。想想看,住在那里的人们花了几十年的时间去修正调整环境中的细节,房子跟最初的样子相比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所以说整个街区的范围就是这样一个一个慢慢扩大,最终成为了带有细节的空间。
…还有那间浴室
李河俊:那就是奉俊昊导演在剧本中对空间的形容,我记得剧本形容它为“排泄之殿”。在韩国,我们有许多半地下室建筑,许多半地下室的浴室就是电影里的那种结构。但我们还是根据摄像机的角度去调整了空间的比例和大小,让浴室可以尽可能得低。
寄生虫 기생충 (2019)
大学期间,我曾与一位室友短暂住在几乎与这相同的半地下室里,所以我在设计这个空间的时候常常会想到那段岁月。我还记得当时自己是如何抱怨浴室的发霉和不便,但如今,却在设计同样的空间,并不断回想到那些日子。
-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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